托馬斯·赫托格和他的導師史蒂芬·霍金。
托馬斯·赫托格：1975年5月生，先后畢業(yè)于比利時魯汶大學和劍橋大學，著名宇宙學家，比利時魯汶大學教授、引力波中心主任。
史蒂芬·霍金的辦公室靠近熱鬧的公共休息區(qū)，但他喜歡讓門微敞。托馬斯·赫托格推開橄欖綠色大門，發(fā)現(xiàn)霍金靜靜坐在桌子后，頭斜靠在輪椅的頭枕上。霍金笑著看向赫托格，仿佛一直都在等他。護士示意赫托格坐在霍金旁邊。屋里堆滿書，墻上掛著寫滿數(shù)學符號的黑板。赫托格看向桌上的電腦，屏幕保護程序滾動著一行字：“大膽去《星際迷航》未敢踏入之雷池探索吧！”
那是1998年6月中旬的劍橋大學?；艚鹩梦s的肌肉集中力氣對一個類似電腦鼠標的裝置施加微弱壓力，輕輕的咔噠聲打破了沉默。幾分鐘后，霍金將光標指向屏幕左上角的圖標，并用電子聲音講道：“為什么宇宙是這個樣子的？”霍金微笑著看向赫托格，就像在布置家庭作業(yè)。
20世紀80年代末，霍金還能依靠自然嗓音講話，但吐字不清，只有與他長期相處者才能聽懂。后來，霍金因肺炎而接受氣管切開術(shù)，只能通過電子聲音與人交流。
這是兩人第一次見面。霍金聽說赫托格的成績很好，就想見見他，看能不能將他招為博士生。此后20多年里，作為霍金的學生與學術(shù)伙伴，赫托格參與研究并見證了霍金最終理論的誕生。
不久前，赫托格帶著霍金的遺愿，出版了《時間起源》。這本書講述了霍金的傳奇，也是霍金生命最后階段學術(shù)成果的集合。赫托格近日接受《環(huán)球人物》記者專訪，講述了他與霍金的師徒往事。
“最自由的人”
“盡管霍金幾乎無法動彈，但他是我所認識的最自由的人。”赫托格說。在他看來，與霍金一起工作，不僅是去往時空邊界的旅程，也是叩問霍金何以成為霍金的旅程。“他內(nèi)心那種探求宇宙奧秘的強烈使命感和意志力未曾消減，支撐身患絕癥的他活了更長時間，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。”
20年來，赫托格始終被霍金對科學的激情所感染，兩人的工作和個人生活間沒有清晰的界限，在一個小團隊里緊密合作。許多新鮮的想法都是兩人在霍金家里吃飯時聊天想到的。
赫托格說，霍金本質(zhì)上是個愛冒險的人。有一次，為了看一場默劇，他直接從醫(yī)院溜了出來。他們曾獲邀去盧浮宮博物館參加活動，結(jié)束后原準備搭出租車回酒店，霍金突然說“我們不要打車了”。護士和赫托格輪流推著霍金坐的輪椅往酒店走，不想輪椅的輪胎突然癟了。于是，在巴黎的夜色中，赫托格抱著霍金，護士推著輪椅，構(gòu)成一幕滑稽的場景。“這就像一次小小的城市冒險，正是霍金喜歡的。”赫托格說。
霍金曾兩次登上長城。當時他的健康狀況非常不好，若不是他本人堅持，很難實現(xiàn)。2007年4月，霍金過完65歲生日幾個月后，他乘坐一架特別為他配備的波音飛機，進行了一次零重力飛行。赫托格說，“他把這次飛行看作太空之旅的前奏”。
到2006年前后，即便借助電子語音，霍金與人溝通的速度也大大減慢。當時霍金和赫托格都認為兩人可能很難再繼續(xù)合作了。但后來他們發(fā)現(xiàn)，兩人已建立了一種非語言的相互理解。赫托格通過幾個詞與大量非語言的溝通來理解霍金的意思，這種理解來自多年的默契。“他開朗的笑容和富有表情的臉，既溫暖又俏皮，甚至讓他的電子聲音也聽起來富有個性，將我深深帶入他所思考的宇宙奧秘中。”在霍金生命的最后階段，赫托格是少數(shù)能與他溝通的人。兩人將關(guān)于宇宙理論的觀點逐漸具體化，霍金讓托馬斯寫本書來記錄這些討論，這就是《時間起源》。
霍金是赫托格認識的最樂觀的人。每當一條研究路線行不通時，霍金就用鋼鐵般的倔強展開思想地圖，“用新視角將我們拉到新軌道上”。他總是觸及最深層問題，找到前進的道路。“霍金的樂觀是深層次的。他充滿熱情，對我們最終能發(fā)現(xiàn)宇宙真相感到樂觀，所以在這些事情上有驚人的動力。他的樂觀源于對宇宙和人類存在的理解。他相信通過深入研究宇宙本質(zhì)，人類可以團結(jié)在一起。從霍金那里，我們可以學會熱愛這個世界，并因愛之至深而渴望重新想象它，永不放棄。”
《時間起源》講的是霍金如何改變他對宇宙起源的看法。
“霍金”推翻“霍金”
2002年8月，剛從劍橋大學獲得博士學位的赫托格，和妻子踏上追尋“絲綢之路”的旅程。在前往中國西部的途中，赫托格突然收到霍金的郵件?；艚鸫咚?，說自己有個新想法，希望可以一起研究。赫托格二話沒說，立刻返回英國。
當赫托格沖進霍金的辦公室時，霍金的眼睛里充滿興奮，并跳過了習慣性的寒暄，直入正題，打字也比平時快了一兩個檔次。“我改變主意了?！稌r間簡史》的視角錯了。”
早年的霍金認為，宇宙的邊界條件凌駕于宇宙之外，是“大自然的設(shè)計者”強加的。這在霍金的名著《時間簡史》里有所體現(xiàn)。10余年后，霍金經(jīng)過長期思考，推翻了自己的觀點。他意識到不應用“上帝視角”從外部觀察和揣摩宇宙，而是應該從內(nèi)部看待它。他認為，宇宙理論和觀測者是聯(lián)系在一起的，我們創(chuàng)造了宇宙，正如它創(chuàng)造了我們。學界評論，在關(guān)于宇宙的新理論中，霍金不僅回答了宇宙起源的問題，更重要的是將我們帶到人文主義層面，從宇宙角度看待我們的存在，改變?nèi)祟悓ψ约涸谟钪嬷刃蛑形恢玫目捶ā?/div>
赫托格再一次感嘆霍金的偉大之處，那就是能夠承認錯誤并改變想法。霍金更感興趣于弄清楚事情，而不是堅持所謂“真相”。進入未知領(lǐng)域去探索需要很大的勇氣，晚年的霍金在與疾病做斗爭的同時，一次次突破自己思維的局限。從《時間簡史》到《時間起源》，他對時間本質(zhì)和宇宙起源的思考不斷地更新。“可以說，霍金推翻了霍金。”
赫托格說，有一個早期的霍金和一個后期的霍金，就像有一個早期的愛因斯坦和一個后期的愛因斯坦。《時間起源》講的是霍金如何改變他對宇宙起源的看法。
霍金和赫托格提出了有關(guān)宇宙起源的顛覆性觀點：物理定律不是一成不變的，而是隨著宇宙的形成而誕生和共同進化的。宇宙的開端可能沒有空間和時間，也沒有物理定律。赫托格將這些思考濃縮進《時間起源》中。“霍金去世前正寫一篇論文，希望通過對引力波的觀察來檢驗大爆炸理論。”赫托格說，“我們進入大爆炸的旅程是關(guān)于我們的起源，而不僅僅是從大爆炸開始的宇宙起源。”赫托格繼承了這一方向，致力于通過觀察引力波來探索宇宙。他說，人類對宇宙的大部分了解源于各種頻率的光。然而，還有另一個信息源是引力波，它們在黑洞碰撞、宇宙的最初階段、大爆炸后等時刻產(chǎn)生，測量引力波就像一種新的觀察宇宙的方式。
這是21世紀正在發(fā)生的一場革命。赫托格說：“通過觀察引力波和空間漣漪，我們將得到一個完全不同的關(guān)于宇宙的故事，涉及宇宙的組成、起源、黑洞等。這種新的信息來源將深化我們對宇宙及其演化的理解。”
當被問到人類能否穿越回過去時，赫托格回答“不可能”。“人類可以間接地了解過去。從到達地球的光波和引力波來看，這些波已在宇宙中傳播了數(shù)百萬甚至數(shù)十億年。如果我們今天測量這些波，就會了解一些關(guān)于過去的信息。我們可以用理論重建過去，但無法回到過去。”
托馬斯·赫托格。
搭建學術(shù)的“一帶一路”
20多年前，赫托格和霍金一起來過中國。“當時，北京有一場關(guān)于弦理論的重要會議，霍金那時候在中國已經(jīng)很出名了。我們都很喜歡中國、看好中國。”
“我年輕的時候與霍金一起工作，當時宇宙學的研究主要在歐洲和美國。但近年來，宇宙學研究在中國有很強勁的發(fā)展。”赫托格說。在他看來，“中國有優(yōu)秀的實驗室可以完成大型的實驗，可以驗證一些理論想法，在宇宙起源證據(jù)尋找這個領(lǐng)域，中國可以起到開拓作用，比如用引力波做實驗。”
目前，赫托格有兩名中國學生，也與一些中國科學家保持合作。對中國同行，赫托格頗為贊賞。他說，中國人的數(shù)學很優(yōu)秀，而且非常注重邏輯的連貫性。他很喜歡與中國學生交流，正是這種溝通讓全球科學界連接起來。對西方同行而言，中國人有完全不同的思維方式、世界觀，能激發(fā)出不同的想象力。
談到文化差異帶來的學術(shù)研究差異，赫托格表示：“歐洲人也有兩種類型，有霍金這種直覺驅(qū)動類型的，也有邏輯嚴謹類型的科學家。有不同的性格、邏輯、才能，就有不同的研究導向。”
赫托格說，如果圍繞基礎(chǔ)科學研究搭建一條學術(shù)的“一帶一路”，那就再好不過。我們從哪里來，我們在宇宙中的位置，這些都是人類的終極問題。無論西方還是中國，都在尋找問題的答案。只有科學無國界，我們才能相互了解，建立一個更豐富的世界?；艚鹚龅木褪菍⑷祟惖奈磥碇糜谟钪姹尘跋?。如果東西方能在科學上走到一起，未來的道路就很寬闊。
“霍金本人也曾表示，科學合作不應該有界限。發(fā)往太空的霍金葬禮悼詞，完整概括了這一思想：當我們從太空看地球時，我們看到的是作為一個整體的我們。我們看到的是團結(jié)，而不是分裂。這是一個如此簡單的圖像，傳達了一個如此令人信服的信息：同一個星球，同一個人類。我們唯一的界限是我們看待自己的方式。我們必須成為全球公民。讓我們共同努力,讓未來成為我們想要去的地方。”
責任編輯：王嘉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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