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5年8月,谷應魁在大連的家中接受《環(huán)球人物》記者采訪。(本刊記者 馮群星/攝)
8月中旬,《環(huán)球人物》記者一行來到了谷應魁老人的家中。他98歲了,身體狀態(tài)還不錯,只是腿腳不太利落,走路要拄拐杖。他特意囑咐老伴兒出門迎接我們,自己笑瞇瞇地坐在客廳等。
如果為谷應魁的人生劃定幾個分水嶺,1944年4月參軍要算一個。之前,他是學徒、農(nóng)民,沒有出過家鄉(xiāng)江蘇淮陰的縣城;之后,他成為軍人,一路南征北戰(zhàn),最遠到過朝鮮。
。
20世紀70年代,谷應魁(左四)率領部隊參加實戰(zhàn)訓練。
離休后,谷應魁在大連定居。他第一次來東北正是1945年,“從江蘇出發(fā),走了3個多月”。日本已經(jīng)投降,可部隊抵達之初,老百姓心里沒底,也害怕。許多大姑娘剃光頭、穿男裝,生怕來者又像日軍一樣,把她們擄去糟蹋。
采訪全程,戎馬一生的谷應魁始終冷靜克制,這里是他為數(shù)不多情緒波動的時刻:“日本鬼子占領東北14年,把老百姓禍害成了什么樣?抗戰(zhàn)都勝利了,老百姓還心有余悸……”
“要當就當新四軍”
決定追隨新四軍時,谷應魁差兩個月才滿17歲。分別前,母親沒說太多話,只是在他的午飯里加了一個雞蛋——那是家里一年到頭難以見到的金貴食物。“兄弟姐妹、鄰里鄉(xiāng)親都不知道我要去干嘛,只有母親一個人知道。”
嚴格保密,是怕家人和鄉(xiāng)親們受牽連。為遏制抗日力量,日偽政權于1943年強推保甲制度,“一戶犯法、十戶同罪”——那一年,在江蘇東部的南通,一夜間就有53名村民被活埋。谷家所在的村子也有保長監(jiān)視,就連有人出趟村,保長都要上門盤問,“寧可錯殺千人,也不放過一個”。
一個半大少年,愿意冒著生命危險去當兵,既是出于國仇家恨,也是因為家里貧困、難以維生。谷應魁的父親早逝,母親一人拉扯全家,他12歲就到鎮(zhèn)上的飯店當學徒。冬天寒冷,家里買不起棉被,他每晚湊在灶膛前,靠著灶火的余溫取暖。本想著能幫母親減輕負擔,可當時的學徒相當于老板家的長工,包吃包住已是“恩賜”,他干了三年,沒有拿到一分錢。
回到家,谷應魁聽說,當兵能打日本鬼子,還能吃上“大鍋飯”。江蘇淪陷后,流氓、土匪、漢奸到處活動,來來往往的軍隊中,新四軍的軍紀最好,不騷擾群眾,還幫忙干活。所以,谷應魁目標明確,“要當就當新四軍”。
通過地下黨員的秘密聯(lián)絡,谷應魁找到了新四軍的大部隊,并被編入游擊隊。全隊40多人,主要在淮陰、泗陽的交界處活動。到底是年紀小,第一次夜里站崗,谷應魁聽著田間“撲通撲通”的響聲,緊張得心臟亂跳。“那里槍斃過壞蛋,我怕有古怪。后來才發(fā)現(xiàn),是青蛙跳進水里?!?/p>
黨的教育、部隊的鍛煉,潤物細無聲地作用在少年身上。半個月后第二次站崗,谷應魁沒那么緊張了。就在這一晚,大隊部的文書楊繼文找到了谷應魁。
“出來打仗,你怕不怕?”
“不怕,不打完鬼子不回家?!?/p>
“決心這么大?”
“來就是打鬼子,鬼子不消滅,不能回家?!?/p>
聽到谷應魁的回答,楊繼文掏出一本介紹共產(chǎn)黨的“小書”。不久后,谷應魁提交了入黨申請書,成為一名地下黨員。
班長!班長!
“我參加抗戰(zhàn)的時間晚,沒打什么大仗,主要是襲擾敵人,破壞交通線和沿線據(jù)點,不能讓他們太太平平的?!闭勂鹨荒臧氲目箲?zhàn)經(jīng)歷,谷應魁總結得很“輕”。
日軍和偽軍裝備精良,為了避其火力,游擊隊大多通過交通溝行動?!爱敃r有歌謠:交通溝,好處多,雨水大,流成河?!睂τ谕跍希葢挠∠笞钌睿骸按迩f跟村莊之間都是交通溝連接,溝兩邊種上高稈作物,長起來比人都高。我們在溝里跑,天上的日軍飛機看不見也打不著。”
這樣的交通溝,可以一直通到日偽軍的炮樓附近,從而阻斷其外聯(lián)通道,形成圍困之勢。平原上地勢開闊,挖溝的游擊隊沒有掩體,就用曬糧食的曬簸擋在頭頂,蓋上濕棉被、濕麥稈,敵人的槍打不透。谷應魁說,離得近了,雙方講話都能聽見,游擊隊不僅放槍,也攻心,對偽軍喊:“家鄉(xiāng)挺好的,你們趕快回來吧!不要再為日本人賣命了!”
還有一首歌謠,谷應魁的印象也很深:“小狗小狗你別叫,你給漢奸發(fā)電報?!惫纺芸醇遥K北莊戶人家養(yǎng)狗很常見。可游擊隊夜里行動時,小狗們一叫,容易暴露隊伍行蹤。為了保護游擊隊,很多村民忍痛送走或者打死小狗。到最后,全村一條狗都不剩。
游擊隊和群眾把小狗放到敵軍堡壘外的壕溝里,形成“臭狗陣”,借由腐爛的氣味和污染的水源迫敵投降。作為本地人,谷應魁了解鄉(xiāng)親們對狗的感情,更加念念不忘他們的支持:“我們?yōu)槭裁茨苷咀∧_?主要是依靠群眾?!?/p>
襲擾的過程中,游擊隊不時與日本鬼子短兵相接。其中一次發(fā)生在1944年夏天,谷應魁剛參軍兩三個月的時候。
那天上午,游擊隊連打三場“小仗”,打到第四仗時,遭遇了埋伏的日軍。一時間,戰(zhàn)場上槍聲大作。班長中槍了,谷應魁扶著他連滾帶爬地往前跑。到了一處小墳頭后面,兩人實在跑不動了,看見副大隊長倪興撤了過來。
“副大隊長說,小谷,班長已經(jīng)負了重傷,保不住了,你快跑,我掩護你!他邊說邊舉槍回擊,手一伸出去就被打中了。我只能接著往北跑,再回頭看時,發(fā)現(xiàn)副大隊長把槍往身上一背,往西北方向去了?!?/p>
谷應魁往北跑出幾十米,跳進了地瓜壟邊的交通溝,又順溝跑進附近村莊的土地廟,得以脫險?!皬哪且院?,我跟副大隊長再也沒見過面。他也是黨員,實際上是他把我救了?!?/p>
“但是班長犧牲了,班長犧牲了。最后我沒有辦法,只能把班長放下?!辈稍L中唯一一次,谷應魁的聲音劇烈顫抖起來?!拔以僦v講班長。他姓蔣,年紀不大,也是淮陰人,要是旁邊有個溝,也許還能把他救回來……”
81年前的槍聲如在耳畔,老人的眼淚奪眶而出。
“絕地中的堅持”
1945年8月,日本投降了,可谷應魁無暇慶?!麉⒓拥幕搓幑詰?zhàn)正處在關鍵的準備時期。9月初,號稱“固若金湯”的淮陰被攻破,日偽軍6年7個月的統(tǒng)治結束了。從此,谷應魁離開家鄉(xiāng),跟著部隊“一直走路、一直打仗”。他的軍銜一直在變化,從班長、排長、連長、營長、團長、師長到某訓練基地司令員,“一點一點地實戰(zhàn)出來”。
在谷應魁的講述里,最濃墨重彩的始終不是那些勝利的時刻,而是“絕地中的堅持”??箲?zhàn)期間,裝備和物資匱乏,他所在的班有幾支繳獲的“三八大蓋”步槍,已經(jīng)算是條件好的“尖刀班”,“所以干啥都叫我們沖在前面”。打過的子彈殼不能丟了,撿回來砸掉后面的蓋子,裝入火柴頭上刮下來的白磷,還能二次利用。
20世紀40年代,新四軍在淮陰和淮安戰(zhàn)役中繳獲日軍武器。(資料照片)
后來,在抗美援朝的戰(zhàn)場上,他去尸橫遍地的敵方陣地扒拉出鋼盔和大米,讓斷糧多天的戰(zhàn)士們煮飯?!皠偵匣?,敵人看見冒煙,一發(fā)炮彈打過來了。有人說,抗美援朝是一把炒米一把雪,這都是好的,有干有稀嘛!就怕有雪沒炒米。”他右腿上那道一指長的傷疤,就是在朝鮮留下的。手術期間沒有麻藥,“差點殘廢”。
“打仗時間長了,很多事情其實都無所謂了。有時候戰(zhàn)友見了面,互相問一句你還活著啊?就感覺挺好,挺高興。”
當然,有一些事是谷應魁始終放不下的,比如訓練。他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,卻清晰記得故去的戰(zhàn)友和慘痛的傷亡?!皯?zhàn)場上光有熱情不行。”判斷戰(zhàn)機、利用地形、突破敵人,甚至滾下墻時怎樣不受傷,都有學問。尤其是裝備不足時,加強訓練才能減少傷亡。所以當上指戰(zhàn)員后,他一有機會就做整訓,“一天閑不了”。
1978年夏天,谷應魁查勘演習地點。
童年時,因為家里窮,谷應魁沒有機會上學。在部隊,他學會了識字、讀書,還到軍政大學深造。老伴兒記得,谷應魁有很多筆記本,上面都是用工整的小字記錄的戰(zhàn)略戰(zhàn)術。
讓谷應魁欣慰的是,“沒有槍,沒有炮,敵人給我們造”的年代已經(jīng)遠去。“我們有一定實力,但是不宣揚?!笨箲?zhàn)勝利80年來,他見證中國有了海軍、空軍,有了原子彈、氫彈,現(xiàn)在又有了專司導彈的火箭軍。他和年輕人一樣期待著9月3日勝利日閱兵式的直播,要看看有哪些新的國之重器。
“您有話想對老戰(zhàn)友說嗎?”
“說不好聽的,老戰(zhàn)友們基本都不在了。”谷應魁擺擺手,似乎在說,他們無法再聽到,所以,話就放在心里,不必講。
采訪結束,谷應魁才透露,兩天前,他的白內(nèi)障突然加重,影響了視力。我們相隔不到半米,但他只能看到一團模糊的影子——他從頭到尾目光灼灼,只是一位軍人本能的堅持。
“小同志,希望你順利完成任務?!迸R別前,谷應魁說?!董h(huán)球人物》記者覺得,這是一份面對面的祝福,更是身經(jīng)百戰(zhàn)的功勛前輩對年輕一代的鄭重囑托與殷切期望。會的,我們會的!我們謹以這組報道銘記你們親手打贏的中國人民抗日戰(zhàn)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(zhàn)爭的勝利榮光,銘記你們?yōu)橹腥A民族贏得的和平與安寧,銘記你們?yōu)槲覀兘袢盏姆睒s美好和偉大復興所奠定的一切。
“老英雄,我們一定會完成好新的任務!”
(感謝遼寧省大連軍分區(qū)、中共大連市委宣傳部對本篇報道的大力支持。)
谷應魁
聲明:版權作品,未經(jīng)《環(huán)球人物》書面授權,嚴禁轉載,違者將被追究法律責任。
我要糾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