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5年7月底,羅競輝在深圳的家中接受《環(huán)球人物》記者采訪。(劉鵬/攝)
那是羅競輝這輩子都沒想過的場景——2025年7月,山東艦航母編隊訪港,伴著香港的海風(fēng),95歲的他登上山東艦,手掌撫過高端新式武器,遠處飛行甲板在陽光下泛著金屬光澤,足足兩個足球場那么大。
2025年7月初,羅競輝在香港參觀山東艦航母編隊,并試著舉起艦上的新式武器。
此情此景,讓80多年前的記憶在他腦海中不斷翻涌。那時他是東江縱隊港九獨立大隊(簡稱港九大隊)的戰(zhàn)士。這是全民族抗戰(zhàn)時期中國共產(chǎn)黨領(lǐng)導(dǎo)下的在港唯一一支成建制、自始至終堅持抵抗的抗日武裝力量。他所在的海上中隊沒有像樣的裝備,三艘木船幾乎是全部家當(dāng)。茫茫大海之上,戰(zhàn)士們擠在木船中,攥著老舊的槍支,追擊日本電船。
“想不到,完全想不到能有今天啊……”接受采訪那天,在深圳的家中,羅競輝操著濃重的客家口音,反復(fù)跟《環(huán)球人物》記者念叨著這句話,難掩激動。
采訪間隙,他招呼大家吃荔枝?!疤鞜?,謝謝你們那么遠過來,9月我們在北京還會再見的。”他笑著跟記者約定。繼1999年、2015年之后,今年將是他第三次受邀到北京觀看閱兵。
從簡陋木船到鋼鐵巨艦,從老舊機槍到國之重器,跨越世紀的民族巨變,在這位老戰(zhàn)士面前緩緩鋪開。
“我跟叔叔去當(dāng)兵啦!”
“那時教的歌我還記得:‘打東洋,打東洋,打倒東洋保家鄉(xiāng)’——東洋就是日本,唱著打東洋,我們就知道要抗日。”羅競輝說著哼唱了起來。
1941年12月8日,日本偷襲珍珠港之后數(shù)小時即對香港發(fā)起進攻。僅僅18天后,駐港英軍投降,香港淪陷,進入了3年零8個月黑暗的日據(jù)時期。
同期,廣東人民抗日游擊隊(東江縱隊前身)迅速派出武工隊挺進香港。位于沙頭角南涌羅屋村的羅家祖屋,成為武工隊在香港的首個落腳點。
羅屋村是個客家村,村里大部分人家姓羅。羅家祖屋的主人羅雨中是羅競輝的堂叔,引領(lǐng)武工隊進村的則是羅雨中的弟弟羅汝澄。當(dāng)時兄弟倆就下定決心:他們這個家要向抗日力量敞開,不再只屬于羅家。后來,羅家祖屋走出了男女老少共11人參加抗戰(zhàn),被譽為“香港抗日第一家”。
彼時的羅競輝雖然只有10歲出頭,但也隱約知道堂叔屋子里藏著不尋常的事。
香港淪陷后,村子常遭日本兵侵擾,青壯年男子多被抓去修碉堡、筑公路,羅競輝的父親也未能幸免,被迫去拉大板車。
因村內(nèi)駐扎著武工隊,保密與安全至關(guān)重要,羅競輝便和村里幾個孩子加入兒童團,一起在村口放哨?!熬涂从袥]有日本仔進村,見了就趕緊報信。有的日本仔會偽裝,我們就得仔細辨認?!?/p>
武工隊以羅家祖屋為交通站,在新界、九龍對日軍展開游擊戰(zhàn),同時發(fā)動青年組建自衛(wèi)隊,共護家園。1942年2月3日,以香港市民為主組成的廣東人民抗日游擊隊港九獨立大隊成立,下轄海上、城區(qū)及地下武裝等6個中隊,成員逾千人。
1943年3月的一天,13歲的羅競輝跟在羅雨中后面,見父親迎面過來?!拔艺f,爸爸,我跟叔叔去當(dāng)兵啦!我爸說,你去吧。”留下這簡單的一句話,羅競輝就離家了。當(dāng)時羅屋村的革命氣氛很熱烈,在羅家祖屋的帶動下,全村18戶人家中有22人去當(dāng)了兵。羅競輝的哥哥羅球此前也已參軍,但因母親去世得早,父親獨居家中無人照料,羅球才主動回家承擔(dān)起照顧父親的責(zé)任。
日寇侵占香港后,打通了從廣州經(jīng)香港、汕頭至臺灣的海上運輸線,把從華南掠奪的戰(zhàn)略物資運往日本,再由日本運輸武器到東南亞和中國戰(zhàn)場。
為了破壞日軍的運輸線,原港九大隊海上隊擴編為海上中隊,羅競輝成為其中的一員?!拔覀兒I现嘘犛?個任務(wù),一是攔截日本船只的海上交通,也包括一些海匪;二是保衛(wèi)漁民的生產(chǎn);三是傳遞一些情報?!绷_競輝說。
“旱老虎”成“海上蛟龍”
羅競輝進入海上中隊后,擔(dān)任連長王錦的警衛(wèi)員,負責(zé)保衛(wèi)連長安全,同時傳達指令給各小隊。“那時我常背個包袱,里面有望遠鏡、短槍和幾面指揮旗,天天跟著連長四處走?!?/p>
出海是必備技能。羅競輝雖從小會游泳,上船之初還是會暈浪,經(jīng)過一段時間才慢慢適應(yīng)。“每次出海,大家?guī)┑?,每人布袋里裝些米,卷成條狀背在肩上,日子很苦的?!?/p>
海上中隊組建之初,成員中除幾人是漁民后代外,大多是香港淪陷后參軍的愛國青年,沒什么海上作戰(zhàn)經(jīng)驗,裝備只有3艘木船,兩挺英軍潰逃時得來的馬克沁重機槍,還有些老舊的沖鋒槍、步槍。
要消滅敵人、奪取武器,得學(xué)會“過船”,也就是從一艘船跳到另一艘上。這和陸地跳高跳遠不同,船隨浪起伏,從小船跳大船更難。練習(xí)時,戰(zhàn)士們經(jīng)常碰破腳趾、扭傷腳踝、磕傷膝蓋,甚至掉進海里。在漁民幫助下,大家還漸漸學(xué)會搖櫓、掌舵、放魚炮、觀氣象。用連長王錦的話說,這支“旱老虎”漸漸真成了“海上蛟龍”。
港九大隊海上中隊當(dāng)年用于作戰(zhàn)的一艘搖櫓船。
出海作戰(zhàn),3艘船常一起出動,排成“品”字形,兩船掩護,一船出擊。“如果遠遠聽到電船發(fā)動機聲,沒錯,準是日本電扒(電船)!”羅競輝說。
“有時繳獲了日本物資船,大家都很高興,不僅能帶回些武器、軍用物資和西藥,可能還有罐頭、糖、煙葉、紙、高麗參之類?!绷_競輝在隊里年紀最小,大家都照顧他,衛(wèi)生員有時還會把繳獲的高麗參給他這個小鬼吃,“吃得胖胖的,他們都叫我肥仔”。
羅競輝十幾歲時的老照片。
最讓羅競輝難忘的一次戰(zhàn)斗,是他失去了兩位戰(zhàn)友。那天海上大霧,一艘日本輪船大概迷了路,??吭谀习奈饔亢_?。日本兵上岸找食物和淡水,被漁民發(fā)現(xiàn)報告給中隊。隊長劉捷、班長李金福帶上12人出發(fā),羅競輝也在其中?!澳鞘俏翌^回真打仗。日本人的槍很厲害,砰砰直響,我們的就差遠了。隊長幾次往下按我的頭,怕我被打死?!?/p>
日軍見勢不妙,返回船上切斷纜繩想逃走。李金福立即投出一枚魚炮,又用竹篙鉤住船舷想往上爬,被日軍開槍打中,墜海犧牲。劉捷接著爬,也中彈犧牲。后來支援部隊趕到,炸毀了那艘敵船。
“我那時小,在醫(yī)療所看到戰(zhàn)士的手受傷流血都會哭,這次眼睜睜看著隊長和班長被打死,心里真難受……”羅競輝聲音低了下去。他說,也是這次戰(zhàn)斗,讓他之后再也不怕流血犧牲。
采訪中,記者提到了港九大隊的一些傳奇故事——抗戰(zhàn)“神槍手”劉黑仔名揚港九,文化界與愛國民主人士海上大營救震驚中外,羅競輝聽到后下意識地豎起大拇指。這些都是他心中的光,只是那時他年紀尚小,能參與的有限,更多時候是攥緊櫓槳在夜色里警戒,聽著遠處槍炮聲默默握拳。
在3年多的海上游擊戰(zhàn)中,港九大隊海上中隊與護航大隊聯(lián)手,以小船打大船,用木船殲機動船,既擾亂日軍海上交通線,又直搗其巢穴,有力配合了地面部隊作戰(zhàn)。
“國家強大了,不怕人欺負”
1945年8月15日,日本宣布投降。8月30日,英軍抵港。9月28日,港九大隊發(fā)表宣言,向九龍、新界同胞告別,一周內(nèi)撤離。
羅競輝追隨王錦北上,成為解放軍粵贛湘邊縱隊的一名戰(zhàn)士,繼續(xù)戰(zhàn)斗。其間,他還曾回香港為共產(chǎn)黨做了一段時間地下工作。新中國成立后,羅競輝轉(zhuǎn)業(yè)至廣東惠州等地,后又到深圳工作至離休,始終“哪里需要就到哪里去”。
1997年是羅競輝生命中極特別的年份。香港回歸,用他的話說,像生命里的“第二次解放”?!翱箲?zhàn)勝利時沒能回香港,連老父親最后一面也沒見著,等到香港回歸,我終于回去了?!?/p>
“為迎接港九大隊回香港,9輛大巴拉著我們看遍香港?!迸掠浾邲]聽清,他抬手比劃著“9”,大聲說道,“去了一個禮拜,到哪里都熱情接待,歡迎我們故地重游”。
羅競輝慢慢起身從柜子里取出一張照片說:“老連長也去了,我還開心地和他合了影?!闭掌希?dāng)年的小鬼已年過六旬,站在老連長身邊,還調(diào)皮地比了個“耶”。
記者翻拍的羅競輝(左)1997年在香港參加慶典時與老連長王錦合照。(本刊記者 陳佳莉/攝)
進入新世紀,羅競輝更忙了。港九獨立大隊聯(lián)誼會原來在廣州,香港回歸后在港另設(shè)分會,年年都有活動。羅競輝的家離深圳口岸不遠,一小時就能進港。他身體健康,腿腳也還算利索,每年都參加聯(lián)誼會,有時還在香港約戰(zhàn)友飲茶,只是“到場的人一年比一年少”。
今年7月6日受邀參觀山東艦?zāi)翘欤_競輝激動地很早就醒了。清晨6點多,他就在小女兒的陪同下,到達香港中環(huán)碼頭,迫不及待要乘搭接駁船,登上山東艦,一睹這艘巨艦的風(fēng)采。
如今,大女兒與他同住一個小區(qū),方便照料。被問起養(yǎng)生之道,羅競輝笑笑還沒開口,一旁的女兒接話:“我爸呀,滿腦子就想著養(yǎng)好身體,能健健康康地去香港聚會、去北京看閱兵。每天讀報都盯著健康版,讓我按上面的食譜買菜?!?/p>
“我們香港,清朝時就很慘,英國統(tǒng)治時也很慘,總是被人欺負?,F(xiàn)在,國家強大了,不怕人欺負,我一定要多看看,這最要緊!”羅競輝緩緩地說。
羅競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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