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5年8月25日，劉壽山獲頒中國人民抗日戰(zhàn)爭勝利80周年紀念章。（受訪者供圖）
抗戰(zhàn)老兵劉壽山99歲了，生活極有規(guī)律：每晚7點準時收看新聞聯播，看完將電視轉至戲曲頻道，聽一小會兒戲，8點多鐘便睡下了。但這段時間以來，他的心頭多了一份牽掛——等9月3日，看閱兵直播。
他期待著，看颯爽的年輕戰(zhàn)士正步鏗鏘，看先進的武器裝備列陣而來。“飛機從天安門上空飛過，噴出彩色煙霧，那很漂亮！”他操著一口融合了四川口音的山東話興奮地說。
僅僅設想一下那振奮人心的場景，劉壽山的思緒就被拉回80年前?！?945年，日本宣布投降，在街上聽到消息的人激動得又哭又笑?？箲?zhàn)終于勝利了！當時我們區(qū)里有40多個村子、五六萬人，我負責組織大家開慶祝大會，農民們扭起了秧歌，各種表演多得很……”在炎熱夏日的早上，他向《環(huán)球人物》記者緩緩回憶勝利的喜悅與背后的血淚。
把日本鬼子炸上天
1942年，16歲的劉壽山與一友人約定，去平度縣城（今山東省青島市平度市）報名參加八路軍?！拔易哌@條路去，他走那條路去。他還說，如果他在路上遇到敵人，就把敵人消滅了再去報到。”結果，劉壽山在縣里沒等到友人——“那位戰(zhàn)友在路上不幸被日本鬼子用機槍打死了?！?/p>
劉壽山沒有因此退縮。他加入了八路軍平度縣游擊大隊，隊長就是縣長，名叫喬天華。此人槍法好，“麻雀站在電線上，他一槍下去可以打中好幾只”，游擊隊員們都向喬天華學習槍法。
“我剛開始不懂打槍，后來也沒問題了。我覺得槍是一般的機械，學起來倒沒有好多難處?！眲凵秸f，當時他苦惱的是，用的槍是漢陽造，打幾發(fā)子彈之后，槍筒子就發(fā)熱，必須要休息一下再打。“武器裝備不如敵人，我們就和敵人搞麻雀戰(zhàn)。敵人來了，我們就跑上山，打一槍換個地方，再打一槍再換個地方。敵人不曉得我們在哪里，追也追不上。”
那時，日偽軍頻繁對平度縣大澤山地區(qū)進行“掃蕩”。劉壽山所在的隊伍一邊和敵人打游擊，一邊開展地雷戰(zhàn)?！拔覀冊谏綔蠝侠锝艘患倚」S，專門用來生產地雷?！?/p>
劉壽山記得，當時他們常搞“群雷爆炸戰(zhàn)”，即在敵人來之前埋設大量地雷，只留一根引線，待敵人主力部隊進入雷區(qū)后，一拉引線，地雷全部爆炸。此外，他們還設有“彈簧雷”，即在地雷不遠處設置踏板機關，敵人一踩上去，地雷就爆炸；還有“掛雷”，就是地雷掛在屋門上，敵人闖入時，一推門，引線便收縮，地雷瞬間爆炸，等等。
“我們用得多，鐵制的地雷就短缺了。怎么辦？大家看到山溝溝里的石頭，想到石頭也可以做地雷！”劉壽山說，他們請石匠給石頭打鑿窟窿，然后再放進炸藥杵實，最后根據需要裝上不同的引爆裝置，石雷就制成了。為了更加隱蔽，女同志主動剪掉頭發(fā)，用發(fā)絲做地雷引線。有些石頭太大，不便搬運，劉壽山和戰(zhàn)友就趁著漆黑夜色，就地在巨石上鑿出埋雷的洞，將其變成“超級炸彈”。
石雷使日軍的金屬探雷器無用武之地?！爸灰毡竟碜右贿^來，我們就拉引線，把他們炸上天！”劉壽山說。漸漸地，地雷戰(zhàn)打得敵人聞風喪膽，令日偽軍哀嘆“進了大澤山，把命交給天”。大澤山因此被譽為“石雷之鄉(xiāng)”，這段故事多年后被改編成電影《地雷戰(zhàn)》。
電影《地雷戰(zhàn)》劇照。
1943年秋，劉壽山所在隊伍通過地雷戰(zhàn)結合麻雀戰(zhàn)，先后3次打退敵人的“掃蕩”，殺傷日偽軍100多人，受到西海軍分區(qū)表彰。如今回憶起來，劉壽山表示：“我們的勝利依靠的是群眾?！?/p>
有一次，日軍動用坦克和裝甲車來“掃蕩”，劉壽山和戰(zhàn)友們隱蔽到山洞里?！鞍滋觳怀鋈ィ砩先刹?，吃飯成了難題。沒想到到了晚上，老百姓悄悄給我們送來吃的，條件好的給我們蒸了饅頭，條件一般的給我們送來苞谷粑粑……可以說，抗戰(zhàn)中，真正的銅墻鐵壁是人民群眾！”
永遠忘不了的血淚賬
常有人問劉壽山：“你當年就不怕被殺嗎？”
“怕啥！活著一條命，死了無所謂，中國人就是要有這個脾氣，有這個膽氣，生死不怕，和敵人斗爭到底！”劉壽山對《環(huán)球人物》記者講述這段話時，聲音不自覺提高了幾分。
這種膽氣和劉壽山過往的經歷有關。1926年，他出生在山東省青島市平度縣大澤山鎮(zhèn)譚家夼村。6歲那年，父親因病去世，母親帶著他和兩個妹妹回到外祖父家。外祖父識字、明理，村民之間有了糾紛往往都是請他出面調解。
“外公為人處世的正義感深深影響了我，讓我從小特別憎恨邪惡勢力?！?938年，年僅12歲的劉壽山走上抗日之路——加入抗日救亡兒童團，并被選為鄉(xiāng)兒童團團長。
這一方面是因為他學習成績好。當時，大澤山抗日根據地的民兵和群眾需要學習識字，以更好地與敵斗爭。村上開設了革命學習識字班，每晚有老師來講課。劉壽山被選為“小先生”，協(xié)助老師辦好識字班。
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夠“調皮”?？谷站韧鰞和瘓F的孩子們不僅要站崗、放哨，還要了解敵人的各種情況，給駐地八路軍和民兵聯防傳遞情報。“我天不怕地不怕，到處跑。日本人的一個據點，離我們只有10華里（5公里），我們有時偽裝一下，過去給他們送飯，趁機搜集情報。我還經常在鄉(xiāng)里的集會上，揭露敵人罪行，宣傳抗日救亡?！?/p>
劉壽山所在的抗日救亡兒童團被譽為“一支活躍的小八路軍”。但那個時候，活躍也意味著危險?！氨蝗哲姲l(fā)現的話，我們就要掉腦袋了。我母親害怕極了，擔心我遇害，1940年暗地里托我大舅把我誆騙到沈陽，送去一家商店當學徒工?！?/p>
一年后，劉壽山跑回老家，種三畝薄田，養(yǎng)活母親和妹妹。但很快，他再次走上抗日道路?！拔以慷脺S陷區(qū)人民的苦難，深深懂得了亡國奴的恥辱?！彼尤氪謇锏拿癖牐浜习寺奋姶驌羧諅诬?。
在抗日戰(zhàn)爭戰(zhàn)略相持階段，日偽軍愈發(fā)喪心病狂，到大澤山抗日根據地大肆燒殺搶掠。據統(tǒng)計，組建了民兵聯防的高家村，僅1942年就接連3次遭日偽軍燒殺，全村222戶人家，有183戶房屋被燒光。
“日軍走到哪里，就殺到哪里、燒到哪里、搶到哪里。我們在譚家夼村的老房子被燒了。村里有個女娃，在日軍‘掃蕩’中被抓了，日軍輪奸了她，再用刺刀將她活活捅死。我大舅在沈陽做生意，最后也被日本人整死了。有的村子，一兩百人，眨眼就被殺光，沒有地方埋尸體，日軍就挖個大坑把尸體扔進去……”劉壽山永遠忘不了日軍的暴行，“我決定去參軍，和敵人算一算這筆血淚賬！”
若他們也能過上幸福生活……
離家參加八路軍時，劉壽山帶了一床薄被?！澳菚r有個順口溜：八路軍三大寶，鋼筆、虱子、破棉襖，這就是我們生活的寫照?！蹦谴脖”唬S他走南闖北好幾年，抗戰(zhàn)勝利后還在用。
抗戰(zhàn)時條件艱苦，劉壽山沒能在抗戰(zhàn)時期留下一張照片。直到1949年，他隨部隊來到南京，穿上新軍裝，走進了照相館，拍下了人生中第一張著軍裝的照片。那時的他年僅23歲，面容英俊，眉眼間透著堅毅，期盼著繼續(xù)為祖國作貢獻。
1949年，穿軍裝的劉壽山。（受訪者供圖）
新中國成立后，他轉業(yè)到廣安縣（今屬四川省廣安市）工作，當過縣政府辦公室主任，1953年同縣委宣傳部的女干部楊宗菊戀愛結婚。
楊宗菊也是一位革命戰(zhàn)士，她所在隊伍的響亮名聲和劉壽山的地雷戰(zhàn)隊伍不相上下?！八鲞^地下工作，曾經是華鎣山游擊隊的，就是有‘雙槍老太婆’的那支游擊隊。”劉壽山與楊宗菊的兒子劉洪澄說，“母親今年93歲，身體還行，但腦殼不管用了，以前的事都不記得了?！?/p>
20世紀70年代開始，夫妻倆將人生的大半時光投入到四川南充的建設中。南充的天然氣、電力建設及發(fā)展，都離不開劉壽山的努力?！拔覀兘o人民作了一點貢獻，但也寥寥，都不算啥。”劉壽山謙虛地說。他沒講的是，他和楊宗菊的4個孩子，3個曾入伍參軍。盡管劉壽山年輕時很少向孩子們講自己的抗戰(zhàn)經歷——那時一想起犧牲的戰(zhàn)友，他就哽咽得講不出話來——但家族后輩仍深受他的影響，對人民軍隊有深厚的感情。
如今，劉壽山和老伴住在南充市五福堂頤養(yǎng)院?？彀贇q了，他不愿給人添麻煩：衣服臟了，他自己用洗衣機洗；吃的依舊是粗茶淡飯，只是特別喜歡吃水果，尤其是四川的廣柑；他每周三下午教頤養(yǎng)院的老人們書法，已經堅持了好幾年。他總說自己給人民辦的事情還不夠多，“雖然我年紀大了，能辦還是要繼續(xù)辦。我能寫字，那我就給大家寫寫字”。
2025年7月24日，劉壽山和老伴在頤養(yǎng)院。（本刊記者 楊皓/攝）
家人們常來看望老兩口。前幾年，劉壽山見家里年輕人用的都是智能手機，于是趕時髦也換了手機，注冊了微信，還學會了在手機上看新聞。安享晚年時，他時常憶起犧牲的戰(zhàn)友，想著如果他們也能過上這翻天覆地的幸福生活該多好??！
今年4月，劉壽山生了一場病，病好后感覺腿沒以往有力了。前兩年，他還能每天在院子里走6000步?，F在，他用上了助步器，得扶著小車前進了。“我的戰(zhàn)友目前僅剩兩人在世，恐怕再過幾年就沒有了，我們這一代人就要和人民告別了?！?/p>
昔日的抗戰(zhàn)故事，劉壽山開始不遺余力地對后輩講：“中國人的血淚史，千萬不能忘記?！辈稍L那天，講到最后，他的嗓子有些啞了。他戴上眼鏡，伏在書桌前，鄭重地給《環(huán)球人物》記者寫下一句話：祖國繁榮昌盛，永立強國之林。這是劉壽山的祝福，也是犧牲的“他們”的心愿。
2025年7月24日，劉壽山寫下的祝福。（本刊記者 許曄/攝）
（感謝南充市退役軍人事務局對本篇報道的大力支持。）
責任編輯：邱小宸劉壽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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