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3月10日是著名學者、文學家金庸百年誕辰。金庸雖已逝世五年多，但其影響力并未消退。為何他的作品在華文世界長盛不衰？應(yīng)該如何紀念金庸？浙江大學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教授、博士生導師張夢新，曾任浙江大學人文學院黨委書記，與首任院長金庸共事6年，近日就此接受中新社“東西問”專訪。

現(xiàn)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：

中新社記者：您曾與金庸先生共事多年，那段時光給您留下哪些印象？他是一位怎樣的“同事”？

張夢新：1999年3月26日，金庸先生出任浙江大學人文學院首任院長，當時社會上對這件事的討論熱度很高。有期待，也有非議。有人認為金庸是武俠小說家，不懂高校管理。我那時剛擔任學院黨委書記，心里也很忐忑。

真正和金庸先生做了同事，我發(fā)現(xiàn)起初的擔憂是多余的。共事6年，他給我留下的印象可以用三句話概括：一位盡職盡力、恪盡職守的院長；一位平易近人、充滿睿智的長者；一位和藹可親、循循善誘的“大師兄”。

金庸先生上任后的第一件事，就是為浙大人文學院制定目標，針對每個系的特色進行規(guī)劃。1999年10月，他主持召開浙大人文學科建設(shè)和發(fā)展大型研討會，邀請60多位國內(nèi)著名專家學者與會。這是金庸出任人文學院院長后的第一個大動作。此次會議，不僅為浙江大學人文學科的建設(shè)發(fā)展提出了許多寶貴、中肯的意見，而且使浙大人文學科進一步明確了之后發(fā)展的重點和思路，也提升了浙大文科在國內(nèi)學術(shù)界的影響力和美譽度。

金庸先生不“藏私”，積極借助自己的影響力和人脈為學校提供資源。2002年春，他又出面邀請了國內(nèi)外數(shù)十名專家學者，召開“新經(jīng)濟條件下的生存環(huán)境與中華文化”國際研討會。三天會議期間，專家學者作了80余場學術(shù)報告，場場爆滿，取得了很好效果。金庸作為院長不但提交了題為《全球經(jīng)濟與人文因素》的論文，還親自主編了該次會議的論文集《新經(jīng)濟條件下的生存環(huán)境與中華文化》。

工作之余，金庸先生是位平易近人的長者。出任院長時，他已是75歲高齡，盡管平時我們都會通過電話、傳真和郵件及時向他匯報溝通學院工作，但他每年都必定來浙大兩三次，一來就是十天半個月。他最高興的事，就是以“大師兄”的身份和他的“小師弟師妹”們見面，與師生交流。

他經(jīng)常開講座，主題多樣，或講武俠小說，或談人文精神。他曾從自身經(jīng)歷出發(fā)，教導大學生，“除了玩樂，應(yīng)該把更多的時間放在做學問上”。他是一名老報人，對新聞學科很有感情，曾為浙大新聞系系刊題詞：新聞必須真實，謠言不可傳播。

金庸先生是文化大家，但他很謙遜。我們找他題字、學生找他簽名，他沒有架子，欣然應(yīng)允，給學生的抬頭必是：某某小友。每一句祝詞，信手拈來。

金庸先生是帶著情懷來當院長的。在浙大6年，學校發(fā)的工資，他一分錢都沒有用，而是設(shè)立了一項金庸人文基金，專門資助貧困學生。這也是他的俠肝義膽，和郭靖、蕭峰一樣，俠之大者、為國為民。

中新社記者：金庸曾說：“我來浙江大學任人文學院院長，是想提倡中國的人文精神。”在您眼中，他所倡的“人文精神”有何內(nèi)涵？

張夢新：20世紀90年代，受西方思想影響和經(jīng)濟浪潮沖擊，一些人在看問題時會片面認為歐美國家什么都先進，對中華傳統(tǒng)文化的認可度不高。這一背景下，金庸先生提倡人文精神難能可貴，是超越時代的見解。

他的人文精神內(nèi)涵是“以人為本”。他曾說，我們教學的目的著眼于人，重視人的實際生活。文學與藝術(shù)是求充實人的精神生活，豐富人的藝術(shù)生命；哲學與歷史是求解人的生命本質(zhì)與價值，了解人與社會的過去，并瞻望將來。

在一次講座中，他曾指出，就中國人來說，簡單地講，就要不違背自己的良心，做事業(yè)對得起國家、對得起父母、對得起親戚朋友，有比較正確的道德觀念。不能總想著自己，為了出人頭地不擇手段，這是違背人文精神的。

金庸先生說，中國人研究學習人文學科，其實大可直接承接中國古代哲人以人為本的“人本主義”，而不必從西方的人文主義學起。

回過頭來再看金庸院長這席話，仍覺得充滿睿智。當下正在推進的文化強國建設(shè)，必須形成強大的文化與話語自信。這一點，金庸先生25年前就意識到了。

中新社記者：您曾主編浙大版《大學語文》，并把《笑傲江湖·救難》（節(jié)選）放入教材。在您看來，金庸作品有何文學造詣？

張夢新：人文學院成立之初，我就接到了主編浙大版《大學語文》的任務(wù)。出于對金庸先生的敬仰，也為了滿足廣大學子對金庸小說的學習愿望，理解其中的思想性與藝術(shù)性，我把《笑傲江湖·救難》（節(jié)選）放入了教材。

挑選作品時，我向金庸先生請教，在《射雕英雄傳》《神雕俠侶》《笑傲江湖》三部小說的節(jié)選文章中，他選擇了《笑傲江湖·救難》。

“義”是金庸新武俠小說之魂，這一節(jié)選內(nèi)容贊揚了五岳劍派的“同氣連枝”和路見不平、拔刀相助的俠義精神，體現(xiàn)了金庸小說的人文精神。同時，武功打斗扣人心弦、驚心動魄，而又從中展現(xiàn)不同人物的個性，體現(xiàn)了金庸小說的藝術(shù)魅力和高妙的敘述、描寫本領(lǐng)。

傳統(tǒng)武俠小說的主題是“快意恩仇”，但金庸筆下的人物，不僅是“有武藝、講義氣、行俠仗義的人”，更是能“保家衛(wèi)國、仁愛天下”的人。他把舊武俠中的哥兒們義氣，提高到“俠之大者、為國為民”這一思想高度?！渡涞裼⑿蹅鳌泛汀渡竦駛b侶》中的郭靖，從懵懂少年成長為郭大俠，家國情懷始終伴其左右；《天龍八部》中的喬峰（蕭峰）是生長于北宋的契丹人，最后為了大宋與大遼的安寧，在兩軍陣前結(jié)束自己的生命。

金庸小說里也有很多學問。金庸自小喜歡讀書，他對中國古典文化頗有研究。比如，《射雕》中“亢龍有悔”“飛龍在天”等招數(shù)，出自《易經(jīng)·乾卦》；在《笑傲江湖》中，武功的高下已經(jīng)不取決于一招一式，而在于修煉者內(nèi)心的境界，“無形勝有形、無招勝有招、人劍合一”的哲思，與老子《道德經(jīng)》一脈相承?？梢哉f，他的作品蘊含著豐厚的中華傳統(tǒng)文化，儒釋道、天文地理、琴棋書畫、茶酒詩詞、武功中醫(yī)等，在小說里融合得很好。

中新社記者：金庸作品在華文世界影響巨大，海外粉絲眾多，您認為原因何在？

張夢新：原因或許和小說里的主角特點相關(guān)。金庸小說的主角都是在歷盡艱辛和磨難重重之中走向成功，都經(jīng)歷了“寶劍鋒從磨礪出”。這種不屈不撓、忍辱負重，是中國人的形象寫照，也極容易在華僑華人群體中引起共鳴，他們都是經(jīng)過幾代人的打拼才獲得成就。這是文學作品的可貴之處，唯有真情才能動人。

作品魅力也與作者的視野有關(guān)。金庸先生幼時接受了純正的國學教育，后來長期在香港生活，香港聯(lián)通全球，為他帶來了廣闊的國際視野。2005年，81歲的金庸還為修讀英國劍橋大學碩士學位，專程飛赴當?shù)厣险n，引起不少關(guān)注。2010年，86歲的他獲得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?？梢哉f，金庸先生并歷東西方文化，使他的語言在世界上更容易被理解。

中新社記者：您認為應(yīng)如何紀念金庸？

張夢新：金庸作品影視化已有六十多年，其多部小說均有十余個影視劇版本，傳播量不俗。

紀念金庸，不僅是傳播他的作品，更重要的是弘揚作品中傳遞的“為國為民”思想，以及書中人物俠義、正直無私、見義勇為、濟困扶貧、疾惡如仇、誠實守信、崇德向善等品質(zhì)。這些是金庸小說中富有人文精神的財富。要保護好他留下的精神財富，從各個角度解讀，做好金庸文化和作品現(xiàn)實意義的闡發(fā)。

浙江是“金庸文化”富礦，要重視金庸文化資源梳理，例如金庸先生于1996年將西子湖畔耗資千萬元的“云松書舍”捐贈給杭州市人民政府，其進一步開發(fā)也要提上日程，將金庸文化遺存進行體系化打造。

人們不忘金庸，并從他留下的精神、物質(zhì)財富中獲取養(yǎng)分，是對金庸先生最好的紀念。（完）

受訪者簡介：

張夢新，浙江大學博士、教授、博導。歷任原杭州大學中文系黨總支副書記、新聞系總支書記、新聞與傳播學院副院長（主持工作）、浙江大學人文學院黨委書記、浙大城市學院傳媒與人文學院院長等職。出版專著和主編《中國散文發(fā)展史》《中國文學》《茅坤研究》《大學語文經(jīng)典讀本》等40余種。曾任全國大學語文研究會副會長、浙江省大學語文研究會會長，浙江省文學學會副會長、浙江省秘書學會常務(wù)副會長等職，系浙江省教學名師。